在山西省文水县孝义镇孝义村西头的一条窄巷里,有一座宁静、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有一块小菜地、三间正房,房子的白色外墙上落满灰尘,墙皮有几处剥落。除了陈旧感,这里一切都如当年修建时的模样。
西路军女战士雷秀珍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小院
60年来,人们只知道这个院子的女主人是四川人,却不知道她是一位经历堪称传奇的西路军女红军战士。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些波澜不惊的岁月里,每当回想起西路军那段悲壮惨烈的历史时,她的内心又要经历怎样的苦痛和挣扎。
她叫雷秀珍,今年97岁,曾随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参加过长征,后在年马步芳匪军围剿中被俘,成为西路军蒙难的女战士之一。近日,记者寻访了雷秀珍老人,从她和身边人的讲述中,试图还原她的传奇人生,从中观照七十多年前河西走廊的历史天空,聆听战争年代的血色回响……
战火硝烟中的四川妹子
见到雷秀珍老人时,因年老体衰,她已卧床不起达两年之久,靠儿孙们日日悉心照料。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瘫睡在床的老人,谁又能想到,她当年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红军战士呢?
“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以前在部队上的事情?”老人的外甥凑到她耳朵跟前,用文水方言慢慢地问着——在文水生活了60年,当地的方言,已经成了老人的第二语言。
“嗯,我把我记得的说一说。”老人费力地睁开双眼,缓缓开口:“部队领导是徐向前,是徐向前……”由于老人说话吃力,旁边的儿女接过话茬,讲述起了他们记忆中的母亲的故事。
雷秀珍出生于年,四川省巴中县(今巴中市)人,自幼家境贫寒,父母早亡,和哥哥雷崇德、姐姐雷玉珍相依为命。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人们食不果腹,流连失所,雷家三兄妹也只能惶惑度日,靠沿街乞讨为生。
年冬,张国焘、徐向前等率领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主力余人,由鄂豫皖区进入川北,与王维舟率领的当地革命武装会合,攻下南江、通江、巴中等县,开辟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到年底,红四方面军已扩大到五个军、八万余人。
“她和哥哥、姐姐就是那个时候参的军,在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任通讯员和宣传队员,每天学文化、传文件、搞卫生、刷标语、唱红歌、说快板,去街上给老百姓讲红军故事。”文水当地热衷党史研究的摄影家冯增清老先生曾多次走访过雷秀珍老人,对老人当红军时的经历印象颇深。“这个川妹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从一个乞讨儿变成红军战士。”
年,红四方面军开始长征,雷家兄妹三人也跟着红军踏上征程,爬雪山、过草地,历经千难万险。路上没有吃的,饿极了,他们就用树皮、皮带充饥。这期间,雷秀珍的姐姐因误食有毒食物导致体弱多病,在一次过草地时陷入泥沼牺牲。而雷秀珍和哥哥,尽管也在死亡边缘徘徊过,但都凭借顽强的毅力活了下来,跟随部队到达甘肃会宁,胜利会师。
“红军战士在长征路上唱过的歌,老太太后来还经常给我们唱。看电视剧的时候,一看到红军过铁索桥的场景,她就会激动地哭起来,跟我们说她们当年也要过铁链子,走不动了也得走……”在雷秀珍老人的四女儿郝维英印象中,母亲这样的“失态”不止一次两次。
逃出生天的流散女兵
戈壁、沙漠、石窟、壁画,在世人的眼里,神秘的河西走廊风光旖旎、瑰宝无数,不知牵动了多少向往。然而对于雷秀珍老人来说,那里却是人生磨难的开始,也是九死一生后重归平淡的转折。
雷秀珍老人珍藏的《西路军蒙难记》
年10月,红一、二、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会师,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结束。为了打通国际路线,取得苏联援助,红四方面军第九军、三十军,及原一方面军第五军等共余名将士,奉中央军委命令,在甘肃省靖远虎豹口西渡黄河,踏上西征的悲壮历程。在这支部队里,有一支能征善战的娘子军,这就是由多名女战士组成的红军西路军妇女抗日先锋团。
“您是不是妇女先锋团的?”“我是。”“你们的女领导是谁?”“女领导……王定国,王定国是我的领导,我认识她。”尽管语气微弱,但说到这里的时候,雷秀珍老人的声音明显大了一些,西路军这段悲壮的历史中最为惨烈的音符低沉流出。
妇女抗日先锋团,前身是川陕根据地赫赫有名的妇女独立团,团中战士最小的只有十三岁,平均年龄也不到二十岁,很多人曾随红四方面军在长征路上征战。在西征的最后关头,这支娘子军担任了执行中央军委命令、掩护主力部队撤退的任务,几乎凭借血肉之躯引开了敌人。
年,经过艰苦激烈的战斗,西路军几乎全军覆没,以惨烈的失败告终。而妇女抗日先锋团,经过生死拼杀突围出来的余人,也在牛毛山附近被敌人发现,不幸全部被捕。在历次战斗中,妇女团团长王泉媛、政委吴富莲、特派员曾广澜、政治部主任华全双等相继被捕,这支转战川陕甘、屡立奇功的巾帼之旅从此消逝了。而被俘的西路军女战士,遭受了非人折磨,有的被残害致死,有的饱受凌辱,有的流落他乡……
“老太太跟我说,马家军把她们包围后,她们都成了俘虏被关起来,经常遭到鞭打靴踢、烟熏火烫、马厩悬吊、地窖捆关等,受尽了欺辱蹂躏,她自己还被马匪用刀在头顶砍了一下,留下了疤痕。”冯增清清楚地记得,雷秀珍老人昔日谈到这里的时候,寥寥几句带过,不愿再多说。
的确,西路军女战士的经历太过悲惨,在当事人心中更是无法磨灭的痛,那扇记忆的门关上了,就不会再轻易打开。“她只跟我们提过,曾经从万人坑里爬出来,别的就不再多说。”四女儿郝维英回忆:“家人曾经买过一本名为《西北军事文学》的杂志,上面刊登了长篇报告文学《西路军蒙难记》,我当时给老人念过里面的文章,她一听就哭,说‘我们那会儿恓惶啊,就是这么活着的’……”这本杂志,雷秀珍老人珍藏至今。
雷秀珍和丈夫郝有明送大儿子参军时的合影留念
雷秀珍老人告诉冯增清,她趁马匪兵看守稍有松懈的时候死里逃生,隐藏在荒滩野岭。逃生路上乞讨度日,四处打听红军下落,但没有人敢告诉她,只能落为红军失散人员。此后老人辗转到了西宁,和文水人郝有明相遇,结为夫妻。
一个是四川妹子,一个是山西后生,都是苦难出生,都经历了战火洗礼,在异乡不知如何邂逅,牵手即定终身。雷秀珍老人年轻时候的这段奇缘,让她多难的人生,有了另外的模样。
“我爸是文水县崖底村人,年出生,弟兄六个,他排行第六。年,贺龙的部队正好在文水一带征兵,他就参了军,先在晋南地区打游击,后来又去了青海当侦察兵,解放后在公安部队青海总队担任中队长。”对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儿女们没有特意去了解,只知道“他俩就是在青海认识的”。
雷秀珍带女儿回山西时,兰州军政部门出具的路条
大女儿郝维莲年出生于青海,在她的记忆中,还有些小时候的零散片段。“记得我妈在青海当过妇女主任,我八岁的时候她带着我回了山西,途中还路过兰州。当时拿着一张纸,走到哪儿都有人安排住宿,后来才知道那是兰州军政部门出具的一个路条证明。”
年,雷秀珍老人带着大女儿回了文水,丈夫郝有明也于次年复员归来,从此在孝义村安了家,过起了平淡的小日子。夫妻二人回了山西以务农为生,养育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以后的岁月里,雷秀珍老人有时会被镇上的学校邀请过去,给学生们讲讲长征故事,然而对于西路军那段烽火岁月,她不愿提起,村里的人也只知道这是个革命家庭。
雷秀珍老人当年给孩子们讲长征故事
年,老人第一次回四川寻亲,在当地民政局的帮助下找到了哥哥雷崇德。时隔26年,经历过太多坎坷磨难的兄妹在巴中老家重逢,场面令人动容,唏嘘感慨。“年我们全家又回去过一次,年是老太太最后一次回四川。当时在巴中市南龛坡有个纪念碑,上面有很多红四军老战士的名字,我妈的名字也在上面,我们都去看过。”
然而,目前,由于没有具体的证据能证明雷秀珍老人红军战士的身份,她只能按失散红军来对待,现在每个月由政府发放几百块钱的生活补贴,一直没能享受红军战士的相关待遇。“好多年前西路军老战士王定国在电视里出现时,我妈看见就说要去北京找她的老领导,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如愿。”郝维英说。
尽管后半生都在平平淡淡的文水农村度过,但本为军人出身,雷秀珍老人的拥军情结十分浓郁,至今珍藏着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年”纪念章,西北、华北军政委员会颁发的解放西北、华北纪念章和人民功臣奖章。在她的影响下,家里4个儿、孙先后参军,成为了祖国的钢铁长城。
雷秀珍老人年轻时候的肖像照
采访最后,雷秀珍老人的子女拿出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女战士,面色白皙,焕发着青春的光彩。“这是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原本是一张一寸小照,后来特意让人放大,她说等她百年以后,不要用现在的照片,就用这张!”(胡凯民郝亚红冯增清)
来源:山西新闻网
本文照片由冯增清提供
编辑:郝宏勇张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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