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田丰
我原在重庆《国民公报》任主笔,一九四六年奉命撤回延安。以后,中共中央组织部廖志高通知我,说延安可能发生战争,要我疏散。我便经绥德到吕梁军区。当时的军区领导同志有:司令员兼政委王震,副司令员彭绍辉,政治部主任王恩茂,副主任何辉,宣传部长刘英。一九四七年初,王震部队去保卫延安,吕梁军区缩小,我到了晋绥分区。汾孝战役中,我在宣传部的任务是作战地记者、写新闻报道。以下是我的日记所记的有关汾孝战役的片断,供参考。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十日(腊月初八)
今天到了山西隰县的水头。水头是个镇,吕梁军区机关就驻在这里。我带着家属,被安排住进一个中年妇人家里。她蓬头垢面,穿着长及膝盖的青布破棉袄,到处露着污黑的棉花。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身上挂着襟襟片片,蜷缩在炕角。花黑的小脸上,两只闪亮的眼睛,惶惑地张望着。后来知道这家的男人领了“兵农合一”的份地,当了“国民兵”,但出不起“优待粮”,又被抽去当了“常备兵”,后来逃跑了。她衣食无着,只好领着孩子乞讨,挣扎在死亡线上。幸亏解放军来了,才分得一点浮财和粮食,获得了生机。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房东女人蒸了一锅窝窝头,煮了两碗包谷羹,母女俩吃得很香。我的小儿子伸手要吃,她慷慨地给了黄黄的一个窝窝头。我们很难为,她却说:“吃吧!托八路军的福,我们有吃的了。唉,我们有好多天开不了锅!”
孩子们高兴地吃起来了,说是甜的,也让我吃。我尝了一点,确是甜的,但非常粗粝,好象泥砂,刺得口腔发痛。我问:“这是什么做的?”她说:“小米糠,掺了一点柿饼。”“分的粮食呢?”“棒子面,得匀着吃,饿怕了呀!”
一九四七年一月一日
部队发了一点白面和肉馅,让各人包饺子过年。我们邀请房东母女分着吃,她们笑得合不拢嘴,边吃边说:“哎哟,好几年没有见到白面和肉了,‘兵农合一’把啥都合走了。老阎说‘兵农合一聚宝盆’,可聚来聚去没有人了!”
一月二日
水头离前线不过百里,家属还得撤回离石。自镛(作者爱人)带着孩子偕《新华日报》徐君曼同志折回去了。
一月八日
搬到吕梁军区政治部已经四天了,工作未完,信步走出窑洞。同志们在街上匆匆走过,行人中夹杂着衣衫褴褛的老乡。全是老弱妇孺,看不劐一个青壮汉子。店铺关门,连一个小摊也没有。我折回院子,走进宣传部长刘英的窑洞,他三十来岁,有一张典型的北方人的长脸,抗战初在学校参加革命,在部队当过文工团员。他正在看书,让我在炕沿上坐下。我看着在炕桌上摊开的《三国演义》问:
“你喜欢读小说吗?”
“随便翻翻,古典小说真是百看不厌!”
我们从诸葛亮谈到曹操、刘备、孙权,认为他们都是大政治家、大军事家,许多地方值得借鉴。当时人民生活困苦,曹操的屯田政策起了很大作用。
“阎锡山搞‘兵农合一’,是想学曹操吗?”我不了解“兵农合一",作了简单的类比。
刘英说:“不同。他可能想学,但是学不到。史书上说,屯田政策是司马懿提出来的,曹操采纳了,结果军队‘务农积谷,国用半赡’减轻了人民负担。我们三五九旅在延安开垦南泥湾,倒有点像。但是阎锡山的‘兵农合一’却是害民扰民、无情剥削农民的暴政,可以说是俄国沙皇农奴制的变种。他把一个村的土地分成若于‘份地’,编组发给每个‘国民兵’,也就是准士兵,隔两年还要去服役当常备兵,这就叫‘兵农合一’,村子就叫‘编村’。他规定非‘国民兵’不能领种‘份地’,在外经商的农民要叫回来领种‘份地’。他规定未经许可不得私自做工,不依规定,就剥夺种地的权利,发给定期乞食证。这样,就完全剥夺了农民的自由,把他们束缚在土地上,这叫做‘属地主义’,不是农奴制又是什么!他异常残酷地掠夺农民的粮食,除了征收田赋,还要拿贬值的钞票征购比田赋多三两倍的粮食。这里老百姓说,每到秋收时军队就来了,说是‘掩护’收割,实际是来抢粮。去年实行了‘在地估产,在场征收’,粮食还没进家,就被抢走了。有的农民连种子都留不下,更不要说口粮了。你恐怕也看到和听到一些吧!”
“中阳以下为什么看不到一个人呢?”
“那里的农村是解放区和阎管区交错的地方。阎锡山和日伪军勾结重返太原以后,就组织了‘还乡团’向解放区‘开展’,蚕食解放区,消灭共产党,意图巩固他的统治。这些地主武装不分男女老幼,杀人如麻,所以老百姓都逃跑了,造成了无人区。‘兵农合一’的阶级界线清楚得很,对地主是保护的。地主的地划分‘份地’后,农民除缴优待粮、棉花外,还要按规定向地主交租。我们在山西打仗,真有点像美国的南北战争,美国是解放黑奴,我们是解放阎锡山统治下的农奴。对解放、翻身这些字眼,这里的农民特别珍借,因为他们都有非常强烈的实感!”
政治部副主任何辉进来了,大个子,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是知识分子出身的老红军,四十来岁。他参加了我们的谈话,口里散发着酒味,风趣地说:
“看来阎老西的日子很不好过了,我们打到他身边,他就要睡不着觉了。记者同志,仗一打响,你就有写的了。”
他问到我的经历,我谈了我在《商务日报》、《新蜀报》、《国民公报》的记者生涯。他问到重庆的情况,我告诉了他校场口事件,“四八”烈士追悼会,周恩来的记者招待会,等等。我们三人天南地北谈得很愉快,一扫上午的愁闷。
晚上参加了群众工作团的积极分子会,几个老汉、妇女聚在一间破窑里。我们的房东也在座。李衡、小余、小杨等绥德别后又碰面了。李是成都《华西晚损》总编辑,隻身来延。他们参加了群众工作团。工作团准备成立各种组织,配合区政府进一步发动群众,要把亲人喊回家来。
一月九日
在司今部打扫得很洁净的院子里,王震偕陈赓会见直属机关干部。他们和政治部主任王恩茂坐在台阶上,恩茂把我和李衡、小余、小杨等喊过去,介绍给他们。王震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笑着说:
“欢迎你们,墨水管子同志!”
我们席地而坐听他们讲国内外和山西战场形势。他们身着戎装,肩披大衣,动作机敏,英气四溢,不愧是威震海内的名将。讲话形象生动,语言豪爽粗放,有时用村野的话痛骂凶残的敌人。他们互相插话,象拉家常,时时引得我们哈哈大笑。陈赓同志讲到上党战役时说:
“阎锡山这个人呀,抗日时期躲在晋西,和日本人勾勾搭搭。他听说蒋介石准备投降,就先行一步,派赵承绶和日本人签订了《汾阳协定》,要去当‘华北国’的头子。抗战胜利了,他又和日伪军勾结,想侵夺人民的胜利果实,抢占上党地区。……”
“他没有公开投降,是我们给他提出了警告;接着日本人南进,偷袭了珍珠港他才没有当成‘华北国’的汉奸头子。”王震同志插话说:“这隻老狐狸呀,野心大得很!他的逻辑是存在就是真理,需要就是合法,反动透了!”
“勾子军(老百姓对阎锡山军队的称呼)到了上党,不单是象强盗一样劫收了长治和周围县城,还向晋冀鲁豫解放区‘开展政权’,杀了许多无辜老百姓。说是‘伪装分子’。我们太岳部队,当阎军十九军军长史泽波向长治进军的时候,就在长子抄了他的后路,打了一仗。刘伯承、邓小平同志从延安赶回来在襄垣开会决定,趁他立足不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从八月下旬到九月中旬,连克五个县城,把史泽波重重围困在长治。这时候阎锡山慌了,赶忙命令第七集团军副总司令彭毓斌带领两万多人马从祁县出发来增援。好,‘阎长官’送来一份厚礼,不收下就太不恭敬了。彭毓斌在屯留老爷山、磨盘垴当面交割无误,我们想请他到我方作客,可惜他不来,从关上村总指挥部溜走,死在虒亭漳河附近的乱军之中。史泽波待援无望,弃城逃走,被我们在沁河边将军岭附近抓住。阎锡山偷鸡不着,不只蚀把米,而是蚀了大本,损兵三万五千,折了两员大将和几个师长,躲在晋西训练的精锐,损失过半。……”
“这一仗打得蒋介石晕头转向。”王震插话说:“他再不敢轻视我们,被迫签订了国共双十《会谈纪要》,同意了我党提出的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承认了我党的平等合法地位。毛主席胜利返回延安。”
“但是反动派是一丘之貉,全是两面派!他实行缓兵之计,停战谈判,一面又调兵遣将,准备了几个月,大打起来了。好吧,打起来我们就不客气了,打倒隰县、水头,就算抄了阎锡山的老巢,我们还要开向晋中平川,让他领教呢!”
王震谈了两军联合作战的设想,讲到我军任务,还特别提到我们:
“从国统区来了几位同志,都是新闻界的墨水管子。部队增加了新鲜血液,我们非常欢迎,笔杆子和枪杆子结合,就能战胜强大敌人。但是,部队生活艰苦,要好好照顾他们,墨水管子同志也要好好锻炼自己!”
小余是女同志,在《新华日报》工作,学过画,她坐在地上画了两位将军的速写。会后他们看见,乐得哈哈大笑。
这晚上晋绥军区晋剧队露天演出了《打金枝》等旧剧。我们在寒风中坐地观看,周围站满了老百姓。汽灯照明,金灿灿的戏装,晌铮铮的演唱,获得春雷般的掌声。这是小镇上难得的欢乐!
一月十日
由水头出发,行李由牲口驮,人走得很累。昨日本应去前线,但情况不知怎么有了变化。此次作战目的,是夺取孝义、汾阳两城。
在行军途中,我总是与刘英同志相偕而行,他缠着裹腿,腰扎皮带,手拿一本翻开的书,高大的身躯,迈着阔步,英武地走在我身边。他指点江山,回忆着八年抗战的军旅生活。他关心地询问国统区的斗争,议论着郭沫若、茅盾、巴金等人的著作。当我缄默地走着时,他却在马上摇晃着凝神阅读《三国演义》。这些书是从废纸堆里获得的,斗争地主时,田契、剥削帐、书和画都毫无区别地成了封建遗物。他说服农民不要烧书,随手带回几本。他的马褡子里除被褥外,很有些书,骑在上面,也感觉得到是硬梆梆的。宿营了,我疲乏地坐着歇脚,他却精力充沛地到处跑,回到住处又有人找,听汇报,发指示。
一月十五日阴
行军四天,到了汾阳北马庄。这儿挨着晋中平川,只隔十里。山西平川相当富庶,村庄繁密,人户众多,比晋西南好多了。窑院讲究,家具整洁,桌子上多置大镜,几乎家家供关羽神位,窗户嵌玻璃,像这样的北方农村,比之南方城市,尚觉舒适。
一月十六日晴
昨晚到了崞村。这里已是平川了。村里每个院落都是一座小城,厚厚的砖墙上有垛,有大圆门。行走村中,彷佛在国内旅行,从模型般的这个城走到那个城。院中不是南方的平房,尽是砖砌的窑洞,顶上可散步或晒粮。窑洞里粉刷雪白,墙下半截油漆,绘有小幅壁画环绕,或是图案,或是历史故事。一排窑洞,通常三间,中间堂屋,内间临窗砌大炕,阳光充足,冬暖夏凉。我怀疑这是地主院落,但同行者说是农家,因为此地普遍的都有人在外经商。
我们在崞村得知,由吕梁部队与陈赓四纵配合作战,吕梁部队攻孝义,陈的四纵攻汾阳。敌人兵力单薄,孝义仅一营正规军,六百余保安警察大队,还有二百余从石楼撤来的‘爱乡团’,总共不过千余人。而我军有二、四、九等三个旅,因之必操胜算。我将到二旅做报导工作。
现在又要出发到前面去,敌人外围据点均撤,战斗于今晚或明晨就要开始。据说有一连长由其妻送来准备起义的信,约能带二百余人过来。汾阳驻敌七十师,王震、陈赓去信,促其起义,但恐无可能。
下午一时出发,三时抵苏家庄。此地是阎锡山的编村,常被抢粮抓人,壮丁多逃避。老百姓言之颇痛恨。他们并说“兵农合一”时,村里人逃走一光。在我们住的大院里,只剩一个老汉。八路军来,地归原主,他们才回去了。这个村是个自然村,闾长是两边应付,负担颇重,对我们很好。
傍晚到了贾家庄,离城十里。在二旅会见了唐鹏旅长等,他们正聚精会神地下棋。战斗生活,紧张里不乏轻松!我们被安排在政治部宣传科休息。此刻还很安静,解下自己背来的被子,准备睡觉了。宣传科长谈:现在旅还没有交任务给团,明天或后天才开始玫城,正在动员中。二旅是主攻部队,四旅,九旅分别担任扫荡、牵制、打援等任务。攻城是以火力肃清一个地域的敌人,掩护爆炸组到城门去埋炸药,威力很大,阎锡山说我们有原子炸药。爆炸后,云梯爬城,也用火力掩护冲进。我军装备比勾子军强,有山炮,命中率高。……他谈到有个俘虏变成战斗英雄,故事颇生动。
一月十七日雪
早餐后去十七团,正碰着汇报。随后又去二营,正开党员扩大会,战斗英雄和积极分子都参加。会后和营教导员去二连,门口正在收拾约三丈余的云梯。二连二排正开党员与积极分子会,班长们口沫飞溅,慷慨激昂,提出各种各样保证。将毕,营部来喊开会,为的是没有分配二营为主攻队,一致不满,要求团部改变他们的任务。未等会完,又回来听旅政治部汇报。王副主任说:敌在无线将从介休增援孝义两个师,敌知道我们有四个旅,但不知道有七、八个旅。增援敌军将由四纵截击。这次汾孝战役,准备歼敌两个师,攻下孝义,再攻汾阳。有晋北、太岳两线配合,最终挺进榆次,截断阎锡山正太路的接济。
层层开会,气氛紧张极了。彷佛一部战车正在发动,各个零件轰隆之声可闻。这是一部所向无敌、解放人民、消灭不义的伟大战车!
下午五时随旅指挥所来到白家庄。十七团的各队同时出发,满街是穿灰军服的士兵,居民站在大门外观望,有的还在和子弟兵交谈。
到此住进一个冷屋,战斗未开始,有经验的人叫我们抓紧时间睡觉,以防有任务时,几天不得打盹。兴县来的晋绥军区政治部宣传科长蔡国铭同志有马,带了行李,他给了我一件大衣,我就在躺了许多人的草堆中躺下了。我昨夜只带了一床被,睡在冰凉炕席上,冻得难以入眠,这时居然迷糊了一会。宣传科长回来对我说:“今夜攻关,相机攻城,战斗打响了!"屋里的人闻声起来出去了。又有人进来说:“已经占领半条关,收容俘虏的出发了。”枪炮声清晰可闻,有一炮震动屋子。我心情活跃了。
警戒东南的一个班长进屋找人,我幼稚地问:“你打仗怕不怕?"他平淡地回答:“为老百姓,怕什么?”他挂过一次彩,穿了肺,在医院住了九个月,才归队。我和老蔡转到旅部。他们忙着写信,传达纵队台令:“今晚继续攻城!”几个通信员拿走了信,大家就闲谈,叫老蔡念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念了一会,他觉疲倦就停了。有人想拉胡琴,但遭反对,怕受批评。一会送来捷报,我六支队约十一时占领南关,正肃清敌人。宣传科长摊开油印机,准备出号外。几个年轻人刻的刻,印的印,满屋闹哄哄。又来两次补充战报,计俘敌营长一人,连长二人,并击毙连长二人,俘士兵三十余人,缴获轻机枪三挺,步枪三十余枝,迫击炮一门。又通知后方准备接收俘虏。饭熟了,下炕吃了些小米饭,复归原座。--会儿,又来消息:占领了西关,东关敌人退守一个碉堡,南关敌人退入一家公司,楼很高,威胁我攻城部队,正派人肃清,准备攻城。我听着战斗进行中的这些消息,轻轻松松,同志们却在艰危条件下浴血奋战,不能助一臂之力,内心暗觉惭愧。看表已过三时,我想到攻城开始了吧?这时,七支队要担架的来了,但担架还未来,便写信去催。旅政治部主任又来亲嘱了;天明之前,担架务必要去。我坐起来问情况,他说尚未攻城,敌人已缩进城了。我真想去催担架,但插不上手,无用之至!
我走出屋外,村庄静悄悄的,远处迷蒙,近处皑白,雪停了。几个院落透出灯光,当是司令部、后勤部和警卫队的驻地。我沿村道无目的地前进数步,黑暗中有人问:“谁?”我随口答道:“我!”对方进一步问:“你是谁?”我这才记起进村时交代的口令,答:“杀猪的!”我又记起规定在村中行动,臂上应缠白布。但我没有,就站住了。一辆大车满载箱包,辘辘擦身过去,是送弹药的吗?我抬头看见东面一片红光,忽亮忽淡,有时腾起特别明亮的一团白光,一闪就融入了红光,爆炸声就从亮处而来。
一会儿脚就冻得僵痛,我赶紧回到屋里。宣传科长回来说:“五时总攻,南关敌人退上四层高楼,正爆炸肃清中。”刚才看见的自光,可能就是南关闪现的吧?此刻已近清晨六时,大军已经进城了吗?
一月十九日雪
昨天清晨七时,我随二旅政治部进了孝义县城。
黎明时分,我出了小屋,村道上聚了许多议论前方战事的人:“西关一支队很顺利,先进去,南关七支队也炸掉敌人进城了,东关六支队也扫清碉堡会师了。鼓楼的敌人早垮了。”枪声稀疏了,伤员抬回来了,一个、两个、五六个,……在反穿着显露白色的棉军衣上,泥和血混凝着,他们头上、胸前、背后、胳膊上团团乌黑,有的则用军被或大衣将头蒙盖着。这是珍贵而光荣的血,‘它换来了人民的胜利。穿短袄、披光皮的老乡,扛着担架从另一方面过来,大步奔跑去抢救负伤战士。俘虏押解回来,穿着便衣,是在关外俘获的,约有六、七十人。他们是“国民兵”,是被阎锡山驱赶上前线的老百姓。枪一响,他们就投降了,谁肯为阎锡山卖命呢?一个轻伤战士扶棍跛着走回来,大家围过去慰问:“辛苦了,里面休息!”进了院子,同志们给他端水、送饭。炊事班的战士们挑着烧好的饭菜,准备到火线上去。“不要去了吧,都进了城了。”有人说。“去看看吧,进了城也得吃饭!”他们走了,扁担在肩上忽闪。最后,我和老蔡随着政治部的同志出发了。
只二里地,但我跑得气都喘不过来。过两个褒堡,沿着电话线走进了南门。战斗刚停,一队队提枪战士匆匆走过。一座楼房的高层穿了几个洞,一门山炮静静地站在离楼八、九十米处,大约我看见的白光,是它吐出来的吧?南门城墙不见了,踏过沙包进了城,百米左右满地都是砖头、瓦块、铁片、木片。城门内外十来家房屋震塌,门倒地上,破窗悬吊,窗上、树上挂有鲜红的肉块和断裂的手臂,地上撒满散乱的棉被、棉衣碎片,还有一只新鞋。在南门楼上见到唐旅长,他抽着烟与人谈话。“恭贺你,打了个漂亮仗!。”我说。“哪里,王司令员他们指挥得好!”“战士们也真勇敢,两个钟头就解决了战斗!”
我参加了纪律检查队,走上街头。战斗部队各归营地。有几个战士提着整块肉和整袋面身边经过,宣传科长问:“哪来的?”他们站住回答:“六支队三营四连,从敌人合联社搞来的。”他挥手让他们走了,说:“打了胜仗,各连队改善生活,只要不是拿老百姓的,是允许的。在老区,还有群众杀猪宰羊来慰劳呢!”我们走进合联社,货架上、仓库里空空的,凡能吃的都拿走了。“这是敌人的什么单位?”我问。“阎锡出的鬼板眼很多,除了‘兵农合一’,还对经济实行垄断。私商取消了,成立了所谓合作社。一个编村也是一个经济合作社,与‘兵农合一’配合,强迫劳动生产。县城里就成立这个合联社,统一产、购、销,私商按行业编组,强制参加,把货物按平价出售,然后小部分人变成官商,大部分人编成各业生产小组,参加生产。和‘兵农合一’一样,也要当国民兵,出常备兵。你看到俘虏中有老百姓,就是国民兵。这个合联社机构庞大,变相钞票合作券,也用它的名义发行。省一级还有更庞大的经济管理局。阎锡山真是天字第一号恶霸、土皇帝。”我们边谈边走,进了县政府。一间屋子里,陈设漂亮,炉火熊熊燃烧,暖融融的。方桌上摆着酒菜,馒头,还有微温。办公桌的抽屉掉在地上,文件、杂物散满桌上、地上。这可能是县长室吧?从屋中情景可以想象出他逃离时的狼狈像。通讯员来报告,有个战士向老百姓要白洋。我们赶去,一个老汉连连说,没有要,没有要!但年轻的通讯员坚持说他亲眼看见,而屋里的柜门大开,抽屉大开。宣传科长叫把那个三十来岁的战士带走,他木呆呆地转身跟着,额上冒着豆大汗珠。这时一个半大小孩才说,他确实拿去一块。科长命令他退还,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颤巍巍地递过去。在街上遇着他同连队的战士,要求释放他,说:“他是游击队才编过来的,不懂规矩!"那个战士祈求说:“错误了,再不敢了!”“不行,回连队再说!”宣传科长回答。最后交给了连指导员,要他加强教育。
午后军区政治部进城了,会着刘英等丽志。他问我习惯么?我说很好,第一次参战,令人兴奋,只是太疲劳了。他叫我休息一阵,我睡得很香。醒来信步走上东城穗,俯瞰全城,一片瓦黑,城外茫茫一片雪地。才走几步,发现几具死尸躺在城垛间,还有伤俘在喊:行行好,救命哪!天阴沉,近劈晚,叫声凄厉。周围没有同伴,战争恐怖袭上心头。我赶紧下来,到二旅宣传科去告诉了他们。“好,我派人去抬他下来!”科长说。按照俘虏政策,虽是敌兵,受了伤还活着,仍然救治。
昨晚二旅又开赴前线,打援去了。刘英说:“阎锡山着慌了,听说孙楚带领三十四军从介休出动了。你去不去?”“留下参加城关工作,还想写篇通讯。”没去。上午,旅政治部主任李建良说,解放孝义计俘敌军一千七百余人,缴获轻重机枪百余挺,步枪千余枝。他还说,黎明时分已将俘虏押回后方,除了愿回家的以外,剩下的进行训练,启发阶级觉悟,补充、扩大队伍。
减关工作是维持治安,分配物资。县政府,城防司令部早就配备好人员。“安民告示”也早印好,昨天刚进城就贴出去了。敌人物资已初步清理,听说有粮食数千石,除军用外还可救济一些困苦群众。
一月二十日
今天慌乱地随宣传队出孝义城,已经清楚地听到激烈的枪炮声。敌军冲入北关,守城将土猛烈抗御。我在郊外跑着,身边枪弹乱飞,不断发出噗噗声。久经战场的同志告诉我:“不要怕,远着呢!子弹打到近处的声音是楚楚!”远处一条黑线在移动,我担心敌军横插过来,心跳着问:“该不是敌人吧?”同行者镇定且高兴地说:“增援队伍来了,横插过去,敌人就要垮了。”我惭愧自己胆怯,跟着他们从容地到了贾村。
敌以九个师反扑孝义。我军曾准备撤出,但增援部队赶到。
下午和两个同志去仓库清理由联合国救济总署运来,但阎锡山没有发给老百姓的救济物资,有许多美国奶粉和半新衣服。
一月二十一日
我军出击,歼敌一个师,俘虏副师长一人,团长二人,缴获山炮七门,迫击炮九门,重机枪十余挺,敌人缩回。胜利鼓舞人心,估计再消灭敌一两个师,孝义当可巩固。今天前线沉寂,有些同志返城了。
一月二十二日雪
今天是农历年初一,我独自留在贾村。冷清清地没有过年气氛,战争使老百姓的男子都抬担架去了。想起家乡的新年,四川汤元多香甜呀!北方吃饺子也好,但前方紧张,谁顾得上呢?
大雪接连三、四天,平地上铺盖了一床松软的厚被,郊野银色刺目。
一月二十五日晴间阴
前晚敌人全线溃退。追击中,俘团长一人,官兵数百人,歼灭七个连。缴获山炮二门、满载弹药的汽车二辆。今天我随司令部、政治部胜利返城。
通讯稿经修改、补充,交与穆欣了。他是新华社特派员。
一月二十七日晴
孝义城复苏了,秩序转好,商店开门,但物价昂贵,天山烟一包,要法币三千元。吕梁区党委一进城,就召集有关军政机关开会,商定了恢复市面的措施:部队让出街房,统一支差,集中粮食,禁止以粮换物或卖出,调查敌人物资,进行挨户访问,登记群众损失,筹开群众大会等。这几天在军区政治部做了工作后,军民关系渐渐融洽。孝义打开后,因敌军反扑,故混乱时间稍长。
现在前方还有战斗。听说阎锡山在孝义失守后,心惊胆战,坐卧不安,深怕我军扎根晋中平川,危及太原。因此,他亲到平遥指挥,组织反扑。由赵承绶率三十三军从北线进攻。又调孙楚率三十四军自介休渡河西进,并令汾阳守军王靖国下属刘效曾部与赵、孙会师,企图顽抗。今后还可能打大仗,但阎锡山民心早丧,难逃注定的覆灭命运!
我们是得民心的。昨天有个老汉,由他大儿陪同,来找在某部的他三儿。今天又有个老乡偕其妻来,说某队杀了他的猪,原说给高梁五石,但没有给。张秘书介绍给城工团,查询属实,赔了十五万元。那老乡来道谢,说他家住在五里外某村,要我们路过时去喝水。
一月二十九日
在孝义陪同王恩茂同志两次去看俘获的阎军高级军官。他们五人住的窑屋,阳光充足,炉火融融。三十四军副官长杨抡元正治疗指伤,显然很痛,但兴奋畅快地说:也好,受点伤却获得了个人自由。恩茂同志温和地提问,前暂编四十六师副师长、现二团团长、满脸络腮胡的魏秉枚爽快地回答:开始很怕,现在知道受阎锡山的骗了。杨抡元说:从前不敢三个人聚谈,动辄就被“突击”,自己和全家都要遭灾。现在可以自由讨论阎锡山做的赖事,又慢慢认识了新民主主义,感到获得了新生。他又说:我们简直不能和你们交锋。你们士兵脑子里都有个东西——为人民服务,冲起锋来,人数不多,但那股劲使人害怕。现在看了你们的政策和主张,我和几个同伴都说,“共产党必定成功!”他们吃饭有酒有肉,还有顶好的天山烟。饭后又谈,话题转到作战方面。他们说:原来奉命增援孝义,但在路上就听说孝义失陷了,于是任务变成收复孝义。杨抡元说:阎锡山知道保存实力,不是被吸引出来,绝不会发动进攻。他要钱要粮,但最近两个月来,丢了中阳,丢了隰县,……他想调集大军把攻孝义的八路军吓退,好拍电报向蒋介石报帐!魏秉枚冒进北关被俘,他说太冒险了。他本来不想打内战,但不敢不来。杨抡元说:孙楚是总指挥,王(靖国),赵(承绶)是副手。他追忆说,西盘粮两天打不下来,孙亲自上来督战。忽然听说解放军有四个旅从西北空隙插进他们后方,阎锡山两次打电话要他回去,他就先走了。要是不走,就可能走不脱了。他迟走一步,就会被俘。六十九师副师长王熙明说,阎锡山常说要集中优势兵力,稳扎稳打。他的师在东盘粮集中了四个团,一个挨一个。但是,他打西盘粮,被解放军两个连挡住。他求稳,就停了两天,没敢推进。原准备攻下西盘粮,合围孝义。但是,反而被解放军包围歼灭。六十九师二0六团团长李敏荣说,碉堡政策不灵了,中阳、隰县,工事极好,但很快就被你们攻下来了。杨抡元说:我们的兵是兵农合一强制来的,连雇佣兵都说不上,所以打不得。我回来根据笔记,忙了一天,把这些情况整理成文,寄给《晋绥日报》。
一月三十日
参加庆祝孝义解放大会。会场在城隍庙里,彩旗飘扬,墙上贴了标语,挂了照片、地图、歌谣等。参加者多为妇女小孩,约二千余人坐于地上。戏台上讲话的有县长,彭绍辉副司令员、延安慰劳团的崔田夫等。我在台上会着张仲实同志,他原在重庆编《读书月报》,译过《政治经济学》,现在中央宣传部任科长。
一月三十一日
从孝义出发,刚出东关,阎锡山请来的蒋军飞机即来扫射,我们躲在外城壕。敌机在晶兰天空绕飞数周,尾巴先冒白烟,继传来咯咯机枪声。
行六、七十里,过汾阳县城,至冀村宿营。这是个大镇,有上千人家,贸易发达,早在前年,我即解放。
二月一日
继续行军,移住文水县马村。几迁宿处,和好几个老乡交谈,情极亲切。摊贩严丕辉再三要请我们吃花生,他说感谢土地改革,分了几亩好地,兼做小买卖,吃穿有余了。他历数勾子军抓丁和抢粮的暴行。邻村痛恨,去年初曾消灭敌散兵数人,于是来了一营还乡团,叫老百姓开会,在庙上用刺刀扎死十六人。商人武春和家房屋宽敞、讲究,满足自得的金匾“慰我平生”挂在堂前。武去世十年,遗下的老太婆六十二岁,走来同我们拉家常,仿佛亲故。她的弟弟说,前不久有小股敌军来住他家,当官的要他找梯子,防备我军突袭;而一个小兵却暗暗哭泣,对他说唯愿碰上八路军,开火就缴枪,好放他回家。看来群众满意我党、我军,而敌方军心涣散,蒋介石、阎锡山踏上末路了。
二月二日晴
午后,随王恩茂同志入文水城。南关外一庙宇周围,聚集了一群群俘虏,估计有一千多人。便衣群中,有烫发女人,有半大小孩,大约是国民党官员的家属,跟随而来。县长唐剑秋光着头,穿长袍,站在人丛中。王恩茂主任过去与他谈话,他躬着腰,答话谦谨,显得胆怯、卑屈。叫他给山上还未投降的武装自卫队写信,命令他们放下武器,袍连说;“好,好,遵命!”照王主任口授字句写了。王主任叫把俘虏集合,他站在庙门的台阶上,高声地和善地讲:“保证你们生命安全!财产安全!愿意参加我方部队或工作的,我们欢迎!革命不分先后!”
唐剑秋被押到县政府看守所,关了一夜。早饭后,我和组织部江勇为部长逛街,信步到县府参观。大堂威严,真和戏台上差不多,狱室中却暗黑无光,为取暖,柴烟弥漫。发现唐剑秋后,和他谈了几句话,江叫他不要怕,将建议放他出来,予以优待。
文水未经激烈战斗就解放了。我们进城前一小时,十四团炸开城门,没遇抵抗就进了城。敌军地方武装和新兵营共千余人全部投降。前夜四旅攻进南关,仅轻伤三人。二旅占领外围堡子村,几无伤亡。敌一个营于开栅出击,被文交支队消灭,我轻伤二人。
攻城前,组织了支援前线委员会和城市工作委员会,对胜利进城作了妥善安排。城中秩序比孝义好,十三团担任城防,战斗部队于战斗结束立即撤到城外。此城千余户人家,约四、五千人。
走不多久,便到桥头村,准备在这儿住下。午饭后,同江勇为同志等散步,走到南冀周村,听说城已攻下。接着王恩茂同志也来了,他要进城,我们就跟着。听他给俘虏讲话后,参加了两个会。晚宿老乡家,和衣而卧。
蒋军飞机来扫射过两次,打得很激烈,没有伤亡,彷佛来放爆竹,庆祝文水解放!
二月三日
晚上,我去王恩茂同志屋里闲谈,他住一个套间,外屋有炕,炕下有椅。突然来了保安处两个提枪便衣人员和一个背枪战士。战士说:“首长这屋里面有事,请到那边坐下!”他们把灯拿进内屋,并拉动枪栓,轰隆隆拖动东西。恩茂同志说:“有什么呢?里边许多人都去看过了。”又大声吩咐他们:“不要走了火,注意!”我坐在椅子上,紧张急了,恩茂同志却安坐炕边不动。一会儿,听见内屋喊叫:“出来!”又喊:“把枪递出来!”这时恩茂同志才站起来,喊来警卫员,并说:“叫他把手举起来!”我跟着起立,走到门边,看见两个举手的人。在灯光下看出内屋凌乱,挨门陈设的长桌和塞满桌下的箱笼都移开了,挂着有关公神像的墙壁原是暗门,威严的关公被拉到侧边,门大开着。原来躲在里面的人是三青团特务,南京派来的。公安人员搜查暗屋,发现地窖,藏有许多文件,一一清理出来,连人一齐带去保安处。
二月四日晴
今天原准备出发,攻打交城。但敌人兵力增加,我军改变计划未去。写成《文水散记》,未寄走。
二月五日晴
夜半起床,摸黑出城。浴着朝霞行军,来到上贤村。恰逢元宵节,村头扎柏枝牌坊,路上建小庙,挂起神像,点了盘香,献上供品。住定后去参观,才知道庙是正月十三日临时搭起,村北叫真武庙,村南叫观音庙,节后要拆卸封存。小庙特别,屋顶、墙壁构造精巧,四壁彩绘,因沿用多年,色泽黯旧。正中挂真武、观音像,侧边挂十殿阎罗。各家院里都设神桌,供“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神位,也燃香设献。堂屋门角小桌上,摆“祀先堂”,小玻璃盒,装许多祖先灵位。灵前香烟缭绕,供品色鲜。各家吃猪肉、白面,好一派过年景象!天气晴暖,金色阳光下站立许多妇人、小孩,擦脂抹粉,新衣炫眼。
住一对青年夫妇家里,他们是岳村人,避“兵农合一”逃来的。渴望他本村解放,羡慕这里安居乐业,过年像个样子。他的朋友是民兵,才从前线参战回来。他也是民兵,如打交城,他就要去。民兵是轮流参战,武器保存在武委会。他们年轻活泼,和我们亲切地开着玩笑。他的朋友是普通农家,但住居小城般的砖造大院,壁画明亮。屋中用具讲究,桌掎、衣柜上退光漆,装白铜锁,陈设明镜和玻璃画框。初见疑是富家,但村中各户相差不多。这样的农村南方少见,晋中平川富庶,可称甲于全国。“兵农合一”搜刮殆尽,但尚留优裕生活痕迹,而今解放获得新生。
夜晚,碧空净如洗,圆月明如昼。上贤村按照传统习俗,沉浸在灯的海洋中,家家挂各式彩灯,洋溢翻身的欢乐。两座庙周围,竖立五盏彩绘屏灯,柏枝牌坊上红绸宫灯闪烁。村内大路上燃起三堆旺火,塔样的赤红煤炭堆,跳跃着活泼的淡蓝色火焰。衣裤艳丽的妇人、小孩,围着火堆;姑娘、媳妇们伸手取暖,笑语喧腾;小孩们在火边烘烤白面馒头,吃得津津有味。十字路因两座秋千高架,左边一架,一个小孩执着绳索飘上蓝天,几个小孩围观;右边一架下面,站立几个姑娘、媳妇,注视着秋千翻飞,一根扎红头绳的长辫,随着秋千忽隐忽现,异常健美。我们也去烤火,谈笑,看荡秋千,分享他们的欢愉。
回来,刘英同志约去司令部,部队也要庆贺元宵。彭绍辉副司令员提议打扑克,邀我入局。我却不会打,就做记分员,也算学生。彭独臂拿牌,灵巧熟练。炊事班炸了油条,热而酥软,我美美地吃了几根。
二月六日晴
到了四旅,在上贤村东北不远。上午王恩茂同志召开会议,组织工作团到各旅去检查、了解并帮助工作。主要有五个方面问题:一、思想领导与教育情况;二、战斗经验的调查与总结;三、纪律的遵守与违反;四、俘虏的教育与转变;五、部队的团结与巩固。分配给我的主要任务是搜集战斗英雄与俘虏转变为模范的资料。他布置工作任务明确,办法周密,有原则而灵活,很容易执行。对干部温和有礼,诚挚坦率,照顾周到。临时转移,我没有牲口,他同我步行,用他的骑马驮我的行李;我想回延安,他恳切慰留;对我的文章,他提出中肯的意见。从他深刻敏锐的言谈,老练沉着的行动,我学到很多东西。
会见旅政治部主任和改委等。他们正在整顿机关,召开“民主大会”,解决干部思想问题,因作战艰苦,许多人有疲劳情绪,要求回后方。商定我到十二团,那里有个挂彩十四次的营长,仍坚持战斗,故事很动人。各团正在总结战斗经验,选举英雄,准备开群英会。
因交城敌人增加,而部队作战三个月,未得休息,故暂时停战,让部队休息,整训、补充。
到十二团,驻南武涝。与延安慰劳团一个组,同去一营一连访问战斗英雄。指导员谈了几个军民关系的生动故事,还谈了机智立功的吕克勤和模范炊事班长王宪瑞的英熊事迹,材料感人。群众是伟大的创造者。
二月七日
去旅部开慰劳大会,崔田夫等讲话。部队汇报,王副营长讲中阳南山碉堡战斗,马村俘虏兵孙玉子谈转变立功被选为战斗英雄经过。午饭后,仍回十二团。
参加各种会议,对一个团的情况渐渐有所了解。工作复杂,具体而微,战斗中是指挥单位,练兵时是教育单位。做好领导,很不容易。近来补充新兵,俘虏的、归队的共来一百余人,但一个营中竞逃跑了九个。军阀主义、命令主义还存在,虽非主要倾向。王恩茂同志强调指出,一定要批评教育,帮助营连做好巩固工作。对归队战士要热情欢迎,绝对不能像旧军队一样惩罚。
三月二十一日晴
在十二团半个月了。三天前,突然旅部来信说,交城敌千余人,有进攻开栅模样。五旅准备消灭它,军区让四旅配合,要十二团立刻开东旧城,到寨上找彭副司令员接受任务。着派骑兵与旅部联络。张团长看了,又交漆政委,叫各营与股长们接受任务。接到命令后两小时,部队于黄昏出发。但次晨又回来了,因为敌人逃回去了。
一个老汉来组织股探望他的外甥。他说是甥媳写信要他来的。但这个叫杨子祥的战土,已在中阳强攻南山碉堡时英勇阵亡。给他开了烈士证明书,问到杨家有什么人。答有老母、妻子、三个小孩。老汉说着,眼泪不断跌落。证明书到他家里,还将引起多少泪水?为了胜利,中国人民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啊!
二月二十二日晴
阎军八、九两纵队和二0八师又出动了,企图控制平遥至汾阳公路,进攻孝义。十二团已接到‘战斗准备’命令,说不定今明天就要转移了。
二月二十三日晴
昨夜去苏家堡,看吕梁剧社第二队演出穿现代服装的山西梆子《血泪仇》。这戏演过无数次,启发了新战士,特别是解放战士的阶级仇恨。那天孙玉子在大会上说,他不忍看《血泪仇》,好像是写他家的事。戏确动人,我流泪了。
村中已闻炮声,但未开拔。敌在汾孝、文交两线各有数个师,炮声可能是战斗的前奏曲。炮声中召开军人大会,表扬英雄模范,发给毛巾衣裤等奖品。开会时头上有飞机掠过,秩序纷乱了一会。会后匆匆聚餐,因准备开拔,食不甘味。
六时开拔,转移孝子渠,住进村已是夜半十二时。敌分三路进攻文水,北路进至章多,南路进至石家镇,中路进至武良。南北各四个师,北路距城仅五里。我军准备撤出文水,十二团移边山,待机歼灭敌人。陈赓纵队已离吕梁,我兵力不及敌人,只能找弱点歼敌,不能硬拼。敌来仅得空城,城墙拆了三分之二,我军随时可以返回。我军不打则已,打则必占便宜。
出发时,房东女人几次抱着小孩,走进我们屋里,问长问短,老说害怕呀,害怕呀,希望我们留下。我们安慰她,说要再来。团部派人检查了群众纪律,结清了应付的柴草钱。家家老百姓都送行。
走进边山,大家都疲困得不行。有的在休息时,倒下就睡着了。我坐在村外等找房子,冻得背心冰凉。进入暖室,精神又来了。
二月二十四日晴
清早起来,饭也没吃,就转移到马东,离孝义镇仅二里。
下午,侦察员来报告敌进孝义镇了。张团长立刻搁下扑克,到东门楼观看。在枯枝间,望见耀眼的太阳下有一列黑影横陈路上。看不见移动,但黑影渐渐短了。一会儿全不见,进村去了。他拿望远镜看了一会,咬紧牙齿,目注前方。最后下了决心,指示在村外架设机枪,门楼墙上挖枪眼,准备敌来时抗击。他说敌人进村不过一营模样。我说那就歼灭他。他说:“没有命令,怎敢擅自行动!”现在全团都紧张了,侦察员时时来报告情况。
二月二十五日晴
一次平常的夜行军,但却是我一生中首次整夜行军,艰辛空前。黄昏时出发,眉毛月悬挂西天,星星满布,路上碎石清晰可辨。在黑山脚的神堂村,十二团寄放了带不走的东西,队伍奉命转移汾阳熬坡村。马东一带是敌之合击点,所以继续转进山里。团部选择了平坦道路,擦敌人身边过,敌晚间不敢活动。倘走另一条路,要翻十一架山梁。但是,爬上小相寨后,也连续爬了七架山梁,才到熬坡村。这时天已大亮。赶快躺下睡觉,醒时天已中午。
午饭后,刘英同志派牲口来接。午后到了下池家庄十四团驻地。明天我们将回军区政治部。行军我已获极大进步,腿肚仍觉微胀,不疼了。脚板打了泡,无大碍,不像孝义至文水,满脚是泡,寸步维艰。
二月二十七日晴
昨偕刘英在大风中行军整天,回到军区政治部驻点南马庄。
行程七、八里,经河底,到距汾阳协和堡敌据点仅三里处。我们一行十四人,很快跑过河滩,爬上陡坡。山上清晰可见四方四正的汾阳城,周围村落棋布,有一、二结冰大湖,皑皑刺眼。过赵家堡,墙上标语几次涂抹重写,“打倒蒋阎"四字两黑两黄,“蒋阎”是涂后写成黄色,足证拉锯战激烈。在菜村,见墙上粉笔捷报:我军在鲁中莱芜附近,消灭敌两个军,一个师,活捉集团军司令李仙渊,以及两个军长以下五万余人。这是空前胜利,闻之雀跃。到南马庄,人人互相传告,谈论,认为对战局、政局定有重大影响。为争取更多更大胜利,陈赓纵队调动了,吕粱部队也必有新的任务。我们全体回来,就是信号。
三月七日晴
几天来都在读书、写作,写成小说《刘三儿》,自己还喜欢。早起,常在屋顶上散步,全村屋顶都沟通了,说是日本鬼子搞的。
得读三月一目《晋绥日报》,寄去的阎军将领谈话刊出,题为《阉锡山的末路》。此文未深思,仅记素材而已。这是我第一次在解放区报纸上发表文章。
报纸上原文剥载了蒋介石内战密令,读之使入愤怒,证明只有打倒蒋介石,才能得到人民渴望的和平。
三月八日晴
《参考消息》载中央社电讯:国民党迫我京、沪、渝三地代表团和《新华日报》人员,于三月五日前撤退。这就关闭和谈大门,彻底决裂了。重庆二百三十九人,将由警备部派车送回延安,孙元良前去访问吴老(玉章)。
三月十日晴
今晨王恩茂同志有空闲了,他对我谈到部队就要过黄河,保卫延安。胡宗南军队正在调动,很快就要发起进攻,我要求回延安已不可能了。他要我领导文艺科,我没有答应。后来又让我暂留后方写东西,他们过河后,再派人来接我。只有这样了,留下再说吧!他看了我写的小说,给予肯定,又提出中肯意见。政治部一分为二,他带部分同志,今天出发去前方;另一部分留守,日内转移中阳。刘英要走,来向我告别,热情希望在黄河那边再见。他把我在文水写的两篇稿件代为寄出,给予好评。组织部江部长,联络部陆部长都暂留,我将随他们走。
三月十二日晴
昨行七十五里,在师庄宿营,距中阳三十里。从南马庄出发,未数里翻山,下山就是河滩乱石路。
今天到了中阳城,比三个月前整洁、热闹多了。商店开门,买东西方便。新华书店设立分店,精神食粮也有供应了。战斗生活暂告一段落。
(作者曾为重庆市文联专职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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