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神娃
阿奎坐在地上,绷直上半身,试图再向前爬一步。
看着闻讯赶来的幼子,他想伸出手,像往常一样,从儿子背后架起他的小胳膊,转个圈,父子俩欢快地飞起。但此时他已感觉到,灵魂濒临出窍,身体也不再受控制。他无法擦拭儿子眼眶的泪水,更后悔早晨没能送儿子到学校。他挣扎着,土屋、壁挂风扇、油腻的街道,往昔的画面不断回放,他已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一
那还是乡下,石灰粉抹的墙面已有些发黑,雕花玻璃窗积满了灰色的污垢,一抹,黏如胶。秃噜的高粱杆扫帚,一扫,满屋犄角旮旯的灰烬,一道道,清晰分明。这略显破败的屋子里,偶尔有欢笑,尤其是孩子能下地跑的那会。但更多的时候,去城里还是留在这,是全家最关心的问题。
村子里通常是死寂一片,逢红白喜事大操大办时,才有点人烟的味道。
阿奎濒死前,除了儿子,还念叨过一个女人。那是外出务工时认识的,隔壁镇,丁村二组三大队的,女人家里还有一兄一妹。
阿奎曾带着安全帽,起早贪黑,穿梭在钢筋密错的工地。收工归队时,看着满街的红男艳女,他会勾着背,刻意将盔檐拉低,低头斜眼,大步跨过。他时常歆羡着,倘若哪天能发大财,至于何种途径,他通常会跟工友乡邻们一概而论,“就跟斗咧个老板,克搞个枯天大的生意。”
没等“枯天大的生意”降到他头上,阿奎便回乡了。他在一家餐馆买饭时,三四次,跟餐馆帮忙的姑娘好上了。
五六月的天,热得人贴桌子就能睡着。师傅灶炉火一打,轰轰几下,锅一颠巴,菜就在火上熟了。阿奎身陷这燥热,来不及擦汗,壁挂摇头风扇的沁凉,便袭了过来。上菜小妹一口乡音,汗渍浸湿的衣服,隐约能看到一丝曲线。恍然间,他嗅到了男女体魄交杂的味道。
阿奎不止动心过这一次,他有过一段隐秘的暗恋。
那是省电视台常播的公益广告,细眉杏眼的窈窕女人带着钢盔,甩着一头爽朗的长发,在艳阳下慰问穿戴整洁、浓眉大眼的工人。这是电视台的知名女主播,阿奎在不少公交广告牌上,也看到了她的广告,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他从来不在人前提起,只是在孩子出生后,指着电视的画面跟妻子打趣,“你看人家,再看你,吃得比猪都多。”
“那你去跟别人过好了,你管我。”
妻子喜欢做饭,也跟餐馆的大师傅学会几天。她不时想着,去盘个饭馆,就按以前他俩认识时饭馆那样,不大不小,夏天能吹着壁挂式风扇。
日子不咸不淡,阿奎觉得这样算是到头了。他想过给妻子开个饭馆,还想天天看女主播浅浅的笑。
他曾做过这样的梦,街边有一家”阿奎大饭店”,店里亮光格外刺眼,放着动感的外文舞曲。人魔狗样的白领,叫他老板,整条街的聚集点都在他身上。没有乌漆墨黑,满是油渍的地砖,店前更没有塑料泔水桶。
阿奎享受着瞩目,他端坐在店里,接受着漂亮女主播的专访。他笑着笑着,把自己笑醒了。
梦醒时,妻子已经起身穿衣了,昏黄的屋里,亮光从瓦盖的天窗倾泻而下,雕花玻璃窗映着妻子的胴体,体表的茸毛熠熠生辉。他一把搂过妻子,告诉她要发财了,他要给她盘一个豪华饭馆,看着她做饭店老板娘。妻子娇羞一笑,也不搭理他,“你就会做梦哟,钱在哪儿呢?”轻轻把他推攘开来。
“就在你肚子里!”阿奎嘿嘿一笑,拽过被子盖住了她。
二
儿子出生前,阿奎外出谋生了。他仍然干起了老本行,只不过,不在本省了。
那是一个工友叫的他,“这老板钱多,工程也大。”一番描述,阿奎动心了。收拾包袱就走了,留下了怀孕一个月的妻子。
他每隔几天会跟妻子打个电话,问问近况,说自己赚到钱很快会回来,还跟她说着,现在的钱,足够盘下一个50平米的小餐馆。
工友多跟阿奎一样,来自外地,有已婚的,也有未婚的。除此之外,还有女工友。如同新闻里提及的那样,男女混住。
悄寂的夜晚,不时出现一丝异常。
阿奎念着妻子,念着肚子里的孩子,还想念广告里的女主播。他不懂QQ,偶尔有比他小几岁的小伙,吹嘘自己约女人多有手段。
不过,他跟来送餐的嫂子倒是多了点交情。嫂子细眉杏眼,说话不疾不徐,乍看到有几分那女主播的风姿。他偶尔也去嫂子的餐馆里,门前乌黑的油垢,熏得发黑的灶台,怎么也擦不净的桌子,还有壁挂风扇,像极了当年遇见妻子的地方。有一处不同的是,餐馆对面公交站台,挂着那女主播的广告。
他坐在店里,看着广告牌,时常有点入迷。一回头,嫂子端上菜来,弓着背,衣襟内若隐若现。
三
转眼孩子已经三岁多了,阿奎也换了好几个地方打工。他与妻子已久不交涉,每隔三四个月,回家一次,把捂热的钱交给妻子,嘱咐她给孩子买点好的衣服鞋子。
他尽量减少与妻子碰面,避免看到那张随时可能发怒的脸。
偶尔,他也会想起那风姿绰约的嫂子。
他决定再回去一趟,在附近工地寻找活计。如同久别重逢一般,不知不觉,他跟那嫂子的事情,悄然传开了。他也时常回家,隔几天再上工地呆几个月。
妻子知道这件事时,阿奎已和嫂子好上近一年了。妻子带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阿奎好说歹说,恁是没有把妻子劝回来。他想抢回儿子。
阿奎叫上几个兄弟,静候在她家周围,蹲了两天,孩子不哭不闹,被带回来了。他不再去想妻子,不再想她日趋发福的模样。
他想继续追求嫂子,便带着孩子,在嫂子那住下了,顺便给她打下手。嫂子正打算把餐馆卖了,阿奎想了想,寻思着嫂子空窗多年,餐馆生意也像个样子,有意继续追求她,并更加倍讨她开心,还把手头的钱拱手相让,算是盘下餐馆的费用。
令阿奎没有想到的是,嫂子拿了钱,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个50平米的空门面,几张桌椅两灶两锅。
餐馆还是开起来了,白领模样的年轻人会叫他老板,他还喜欢在烧菜的时候,把手机开到最大,放他并听不懂的外文舞曲。他的手艺并不好,不会颠勺,更不懂火候。生意日渐衰败,阿奎越来越没了耐心。
四
时常会有跟他一样的外地客人,嫌他做的难吃,不给钱,一来二去,他偶尔会直接朝客人叫嚣,“吃不起就不要吃。”
他听人说早点生意好做,便弄了两口大火炉。天不亮便爬起来,操持着生意。早点也没能将扳回一局,几年下来,他倒是觉得自己像个城里人了。偶尔有外地人来,嘴碎叨叨几句口感,他便有些不耐烦。
沉寂的夜晚,儿子时常会在梦中喊妈妈,还会念叨自己在学校被同学嘲笑,被人笑他土,又没有母亲。
阿奎不做声,只是在做菜时,对着萝卜白菜,一通乱砍。偶尔,他会在半夜,悄悄去车站,使劲踹有女主播的站牌。
他偶尔会跟老乡,提起以往那段欢快的时光,妻子的温存,女主播浅浅的笑容。一番闲扯之后,他感到些许安慰。
他从老乡那得知,妻子仍孤身一人,他想带着儿子,去看看她,再带她来这个店里,重温往事。
那是早晨五点多,儿子拉稀,他匆忙塞给了儿子一卷纸,没把他送去上学,便火急火燎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他被一个精神病人乱刀砍死了。
在被砍的时候,手无寸铁的人们骇破了胆,不约而同按下了。但没人能说清楚,在这之前他们究竟有何过节。
有人说,是阿奎先骂了他,之后两人又有肢体冲突,随后这精神病人抄起菜刀,砍向了他。
但能确定的是,被精神病人砍下第一刀后,他朝站牌的方向奔了过去。然而,一个趔趄,阿奎被台阶绊倒了,整个人扑倒在马路上。随后,在精神病人的乱刀中,阿奎慢慢没了动静。
儿子目睹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幕,当场崩溃。
闻讯赶来的记者翻遍了目击证人,阿奎的亲戚朋友,还有精神病人的家属,唯独没有找到阿奎的妻子。
阿奎就这样死了,清洁工人拎来五大桶水,费劲地将血渍洗刷干净了,血水和油渍交混着,分不清到底是黑色还是红色。
三天后,这座城市下了一场大雪。人们已久不见雪,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一位家长路过,恐吓着驱散了孩子们。一对情侣路过此,”啊呀,这是不是前几天出事情的地方?”
“啊,好像是的诶。哎,不说了,赶紧走走走。”
广告牌上的女主播依然浅浅地笑着,阿奎的名字,和他被清理掉的血渍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文为虚构,作者为鄂籍媒体人,曾供职于多家科技与财经类媒体,喜欢写乡土烟火味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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